小林先生站在病床旁。

 

「你還年輕。」

It depends.

「已經做了決定?」

「是的...

「做了決定可是不能改變的。」

Ok, 我了........可以最後問個問題嗎?」

「你說吧。」

「我能留下什麼?」

「一個故事,你只能留下一個故事,而且不能是你一生的故事,它只能是一個事件、一本書、一個人或者是一部電影給你的啟發,你好好想想...

 

你有過這種感覺嗎?

千言萬語,卻被人告知只能用一事表白。

有?沒有?

你們想必是沒有,但我有。我向自己發過誓,一年只說一個故事。

 

我知道,你會說一年和一生,那是一輩子和365天的差別,一年精挑細選的故事跟一輩子相比,還算是「稀釋」了許多,但我告訴你,可不然。首先,如果你一生過著一塵不變的日子,那這一輩子的事也就是一天的事,如果你一年盡是吃喝玩樂,那你一年的事也是一輩子的事。

 

你肯定又要反駁:「哈哈哈!究我認識的你,八成一年如一日。」

 

我倒要把問題丟回去給你:沒錯,所以你看出難處了沒有?難是要怎麼把乏味的一年說的繪聲繪影,突破了這個口,一生中提煉出來的故事也就簡單許多。

 

從第一天起便期待最後一天。一年一個故事的我,生活有著非凡的意義。你要自己試試看嗎?我包準你發瘋,就像是跨年煙火的感動、曙光乍現的靈感,一年的第一天,腦中就寫出精采絕倫的曠世大作,那是你的新點子、新想法,尾隨在谷底失落後的絕地反彈,心靈彈射到最高點,即便失去了推力卻依循著慣性,你享受高空中短暫卻又真實的滯留,高海拔的稀薄跟清澈雲海之上的夜空。

 

但你忍著。

狂喜就成了狂悲。

 

無人能說的喜悅是雲霄之上的流星,眾神冷眼,世俗不見。沒人抬頭看著你焚燒的熱情許願,就像你的上升一樣,你的下墜有著同樣的速度,這世界上最殘忍的兩件事都讓你在年初碰上,一是成就無人共享、二是悲傷沒人在身旁。終於,地心引力的招喚跟空氣浮力達成了協議-終端速度。你的墜落雖沒減速,卻也不再加速,你閉上眼睛,祈禱著迎面撞上的地表,有什麼撲在上面緩衝。

 

張開雙眼,原來你掉在一張雙人床邊。

 

你迷迷糊糊的起身,看著令人頭暈目眩的粉紅色房間,四面牆上的壁紙是粉色的愛心加上幾近膚色的底色,你直覺認為床上躺著一個人,於是你戰戰兢兢又色瞇瞇的往床上一看,沒人。還不死心,你輕輕推開白色床單上的白色被單,發現一個其貌不揚捲曲身體的赤裸女人躺在上面飢渴的望妳瞧,這時你注意到潔白的被單裡頭的那面,是污垢和淤泥,像是記憶中某部恐怖電影的情節,這女人八成在哪個夜晚赤腳從墓園爬進被窩裡。

 

你倉皇逃出,這才發現腰部底下竟然只穿著一條單薄內褲。這當然不是個值得提的故事,但逃生的過程卻是你最想說的。你像是逃出魔掌的綿羊,卻氣喘吁吁的在一棵大石頭旁思考那女人也許也沒那麼差。

 

這才過了一年的將近一半。

 

坐在石頭上,數著繩上的結,對過去的一切都心有餘悸、對未來則心神不寧,徒留著當下你漠不關心。在這裡,你找到了一片天地。安安穩穩的行於這片天地之間,吃著地上長出來的水果、喝著天上流瀉下來的水源,你光著身體,害羞的同時卻也在你反映在地上的陰影中看見自己日漸茁壯的背影。影子就像是你的自我,在一些時候高大的像個巨人,在某些情況下,卻又縮的像個孩童。但它不會消失,安安穩穩地黏在你的腳底,它是你存在的依據,如果現在要你說個故事,你會說關於影子的事。它不精彩、不華麗,但你甘願說,也相信有人願意靜靜地聽,然後你摸著那條繩子上的結,竟然過了三分之二。

 

夜晚隨之降臨。

你的影子在拉長到一個極點時和黑夜融為一體。你知道它還安穩的存在,卻因為看不到而感到不安。你試著找尋傳說中妝點影子的妖精,卻不見它們的蹤影。終於,你的恐懼提起了勇氣,你故作鎮定的開始尋找夜裡沒睡的人蹤跡。哪裡有火把就往哪裡去,幾戶燈火通明的村民,笑臉盈盈拿著食物招待你的光臨,有人嘴上笑了,眼睛卻沒笑。有人眼睛嘴巴都笑了,心卻沒放在身上。更有些人因為你的孤單,衝著你來分享他的寂寞。起先,永夜是火把逼不出的寒,後來,在與村民互動之後,你的臉皮終於磨出厚厚的繭,風吹不進去,靈魂卻也滲透不出來。

 

步出玄關的你,不死心的回頭看看,是否有哪個面無表情又安靜的人心卻向著你。

 

有時候,當一件意外發生,你會聳聳肩,故作蕭傻道:「人生本來就會給你驚喜。」可當每年都面對一樣的「驚喜」,你的志氣成了手腕上猶豫不決的刀尖、脖子上死意堅決的鎖鏈。

 

期待的煙火終究沒有劃破夜空,照亮你這一年的努力。慶祝的人在遠方打起了探照燈,卻照不到你的天地。一年的尾聲沒有情緒,一群人的狂歡有個好處,迷惘時只需要跟著人群一起做。一個人的摸索卻總在節慶當下無所適從。想好你的故事了嗎?五味雜成的嗎?一言難盡的嗎?轟轟烈烈的嗎?情色還是暴力?幽默帶著風趣?

 

一年裡精選的故事,最後卻成了一句簡單的祝福:你挑選了一個最接近當天的事情,那是一場球賽、一部電影、一本剛讀完書皮還留有手溫的書裡的劇情。你不打算談論你自己,那個深埋的隱喻就像這一年內所有思索故事如何寫成的時刻,沒有人真心的在意你說了什麼。

 

「你想好這個故事了嗎?」

「我想好了...

「說來聽聽吧!」

「這是一個關於一個人,一年只說一個故事的故事。」

「不好意思,就我所知,你每年都說著一樣的故事,持續了20幾年如今來到這裡,你並不能說這個不斷重複說著相同故事的故事,因為這是你一生的故事。」

「我知道...,請把同樣的故事屆時再說一次,只是這次加上一句:『我終於死了。』」

 

那天,滿堂錯愕的人,跟照片裡我得意地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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